第一百零五章 没有如果

2025-03-17 作者: 会摔跤的熊猫
第一百零五章没有如果    灯火摇曳,夜风呜咽。
  
      褚果,邓白漪,密云,等在草屋之外。
  
      “吱呀——”
  
      半个时辰后,草屋门打开了。
  
      褚果屏住呼吸,死死攥着衣袖,不敢去看里面的情况……
  
      谢玄衣推着轮椅,独自出了小屋。
  
      “如何?”
  
      邓白漪神情紧张,替褚果开口询问结果。
  
      “……”
  
      谢玄衣沉默了片刻,摇了摇头,用最轻的声音说道:“我已经尽力了。”
  
      此言一出。
  
      褚果背靠墙壁,缓缓滑坐下来,他颤抖着闭上双眼。
  
      “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。”
  
      谢玄衣垂下眼帘,邓白漪心领神会,推着轮椅,带着密云,就此离开。
  
      今夜桃源很是寂静。
  
      少年郎仰起头来,喉咙滚动,两行清泪缓缓流淌而下。
  
      ……
  
      ……
  
      “大人,这是元宁郡近些年来的地图。”
  
      长桌之上。
  
      十几副古旧羊皮卷陆续摊开。
  
      孟克俭身着轻甲,伸出手掌,自这些地图之上一一摩挲掠过。
  
      “阿俭,可曾看出了什么?”
  
      杜允忠立于一侧。
  
      他虽骁勇善战,可头脑相对简单,这些需要花费心思琢磨的琐碎累活,向来力不从心。
  
      “有些古怪。”
  
      孟克俭背后凝聚出淡淡的蛇人法相。
  
      并非是直接动用神通。
  
      而是借着道境之力,在推演计算。
  
      这十几副羊皮卷,在他心湖之中复刻,拓印,最终一张一张重叠。
  
      “这四十一载。”
  
      “元宁郡变化不小……”
  
      “可周遭佛门寺庙,却是未有太多变化。”
  
      孟克俭眯起双眼,缓缓说道:“梵音寺耕种千年,在沅州早就修建古刹,元宁郡遗留的寺庙大多是古寺,新兴寺庙也就那么三四座。”
  
      “清照寺,正法寺……”
  
      杜允忠站在一副地图前,顺着孟克俭的点指,认真看了许久,皱眉道:“若是我没记错,这几座新兴寺庙,前些日子已经被荡平了!”
  
      此次灭佛,声势浩大。
  
      佛门古刹不能留。
  
      新建的佛殿更不能留!
  
      “是。”
  
      孟克俭手指继续挪动,落在了一座偏僻荒山之处:“这就是古怪之处……佛门信仰如野草,落地生根,斩之不断,沅州铁骑费了老大力气,将地图上这些寺庙踏平,即便如此,也不敢说没有漏网之鱼。这样的情况下,你觉得会有寺庙自行消失吗?”
  
      杜允忠瞪大双眼,一下子明白了孟克俭的意思。
  
      “你是说,有人提前觉察到了‘灭佛’。”
  
      “然后,主动抛弃了佛寺?”
  
      这个猜测有些过于匪夷所思。
  
      佛门僧人都是犟驴,这次灭佛行动异常“不顺”,也异常“顺利”……不顺的是,每次铁骑踏寺,都会遭遇僧人的强烈抵抗,顺利的是,这些僧人殊死一搏,正好方便沅州铁骑一网打尽。
  
      “是。”
  
      孟克俭冷冷道:“这几座寺庙,去年还在地图上,今年就不见了,着实可疑。这些座寺庙,有几座我们亲自去过……的确是人去楼空,只剩庙宇,拆了就好。可这座‘圆光寺’,明明在地图上有所标注,为何斥候没有禀报?”
  
      杜允忠想了想。
  
      好像还真是。
  
      这几日,他没见过这所谓的圆光寺。
  
      于是杜允忠神情阴沉开口:“快把负责圆光寺勘探的斥候喊来!”
  
      不多时,两位斥候入帐惶恐叩拜:“杜大人,孟大人!”
  
      孟克俭捏着羊皮卷,沉声问道:“前几日清查佛寺,圆光寺为何不报?”
  
      两位斥候对视一眼,神情茫然。
  
      “啪!”
  
      羊皮卷掷出,落在二人面前,看过一眼之后,斥候松了口气,如释重负,当即恭敬回应道:“回禀孟大人,当日勘探,并未发现所谓的‘圆光寺’,故而未曾禀报。”
  
      “没有发现所谓的‘圆光寺’?”
  
      孟克俭瞳孔之中隐约燃起光焰。
  
      他有预感,这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!
  
      “是……”
  
      一位斥候回忆道:“当时我们率骑前去,那片荒郊野岭并无佛寺,只有一户小村,村里也都清查过了……并未发现地图上标注的‘圆光寺’。”
  
      “好。”
  
      听到这里,孟克俭当机立断,打断了斥候的继续汇报。
  
      “老杜,你将今日之事,细致禀报于大将军……除此之外,再次确认沅州边防无误,没有遗漏。”
  
      孟克俭深吸一口气。
  
      他站起身子,推开营帐,一字一顿传出讯令:“羽字营听令,整顿甲胄,随我出行!”
  
      ……
  
      ……
  
      桃源后山开了许多花。
  
      也立了许多碑。
  
      乱世之中,生者无家,死者无名,这些墓碑大多是块木牌,只留一个姓氏,就此插在泥土之中,风吹之后,木碑随风摇曳,若是遇到一场大雨,木碑或许就这么倒了,被冲刷离去,再也找不到。
  
      不过……这正和他们的人生一样。
  
      如草芥,如木碑,如转瞬即逝的鲜花。
  
      今日这里聚了许多人。
  
      那位治了头疾的年轻女子,抱着厚袄,满脸泪水。
  
      圆光寺的僧人们,虽然褪去了僧袍,但却攥着佛珠,一个个都在默默诵念着经文。
  
      气氛肃穆,所有人神色都很悲伤。
  
      没有人能够想到,这场离别来得如此之快。
  
      昨夜郑逢生病倒了。
  
      这位仁医一生救人无数,最终却未能救下自己,他匆匆病倒,于日出之前,离开了这片纷乱喧嚣的人间。
  
      走得如此之急,或许是因为这样的乱世,没什么可挂牵的?
  
      “恩公……”
  
      “我好难过……”
  
      密云伸出手掌,擦拭着脸上的泪水,在这趟出使之前,他从未真正体验过“生离死别”。
  
      现在他才明白。
  
      这世上的每一次相见都该值得珍惜。
  
      不经意间,上一次离别,已经成为永别。
  
      “……”
  
      谢玄衣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后背。
  
      密云黯然神伤。
  
      他又何尝不是?
  
      “哗啦啦!”
  
      晨风吹过,湿润潮湿,还夹杂着些许冷冽寒意。
  
      山上花瓣翻飞。
  
      褚果捧着一块木碑,缓缓来到郑逢生安葬处,他跪在湿润泥泞前,将那块木碑用力插下……
  
      一块块木碑立在山上。
  
      都是逝去之人。
  
      亦是解脱之人。
  
      “沅州这片乱世……的确没什么好呆的……走了也好……”
  
      少年郎看着木碑上的刻字,本想故作轻松,却是止不住声音沙哑道:“只是你该再等等的,再过几日,我就可以带你去看心心念念的乾州了。”
  
      他已经决定拼命修行——
  
      昨夜第二次捡起那把剑,褚果砍倒了很多木人桩,如果不是那个噩耗,他还可以继续砍下去。
  
      如果能够再多一些时间。
  
      他一定可以带老郑去乾州。
  
      如果……
  
      这世上什么都有,唯独没有如果。
  
      少年郎摇摇晃晃,站起身子。
  
      他眼中只有这块目光,没了其他光彩。
  
      仿佛这个世界……已经和他无关了。
  
      “……”
  
      圆光寺的大和尚法诚上前,轻轻拍了拍少年郎肩头,他不忍去看那块木碑。
  
      这就是如今的沅州。
  
      生死无常。
  
      凡俗之人,每活一日,都很不容易。
  
      法诚为那块木碑送上了一串佛珠,紧接着圆光寺的僧人们,桃源的住民,纷纷上前,送出鲜花,倾倒藏酒,这场葬礼虽然无声,但却极其肃穆,所有人都对这位死去的仁医送上了最真挚的祝福。
  
      ……
  
      ……
  
      人潮散去,后山寂静。
  
      褚果依旧呆呆站在木碑之前。
  
      陪着他一起的,便只剩下谢玄衣,邓白漪,以及密云。
  
      “我没有怪你的意思。”
  
      过了许久,少年郎忽然开口。
  
      他转过身子,看着轮椅上的黑衣年轻人:“我知道老郑‘病入膏肓’,寻常医术,已经无法医治了。所以……你不用为这次失手感到内疚。”
  
      “……”
  
      谢玄衣沉默了一会,有些遗憾地说道:“如果再来一次,我有机会成功。”
  
      与其说,他没能救活郑逢生。
  
      不如说,郑逢生主动选择结束这一生。
  
      在沉默的这十数息时间里,谢玄衣认真地考虑,要不要将郑逢生脑海中的记忆和盘托出……可这难免会涉及褚果的皇子身份。
  
      这件事,书楼选择了深度密封,褚果也选择不去探索。
  
      既然如此。
  
      他最好选择缄默。
  
      “不用说这些,你我都清楚,这世上没有如果。”
  
      褚果摇了摇头,道:“你没救活他,我不怪你。这件事因我而起,等到戒严结束,我会随你离开沅州……去哪里都可以。”
  
      “好。”
  
      谢玄衣欲言又止,最终只能说出这么一个字。
  
      说得再多,都无意义。
  
      “现在,我想一个人静一静。”
  
      褚果轻轻道:“如果可以的话,烦请你在后山,替我再立些木人桩。”
  
      ……
  
      ……
  
      邓白漪推着轮椅,走在通往后山的熟悉小道。
  
      正是花开的季节。
  
      四周有风,头顶有光。
  
      但不知为何,这些落在身上,都泛着淡淡的冷意。
  
      “恩公……”
  
      密云的声音响起:“你的‘生之道则’,突破了吗?”
  
      这个问题,邓白漪也很好奇。
  
      昨夜草屋被层层阵纹包裹,关于这场“救治”,究竟发生了什么,没有人看到。
  
      不过……
  
      她能感受到,谢真离开草屋之后,情绪似乎不太对。
  
      “未曾。”
  
      谢玄衣轻声道:“还差一丝。”
  
      “一丝?”
  
      邓白漪叹了一声,遗憾问道:“是破境机缘不到吗,还是昨夜郑逢生的离去……导致了破境失败?”
  
      “恰恰相反。”
  
      谢玄衣的声音有些自嘲。
  
      “只有郑逢生死了,我才能破境成功。”
  
      这番话,听起来难免让人有些不寒而栗。
  
      此刻邓白漪终于明白寒意从何而来。
  
      原来是从谢真身上而来。
  
      这每一片被风吹下的落叶,落在谢真身上,似乎都变得干枯泛黄,生机都被汲走。
  
      若是捻起一片,便会发现。
  
      这些落叶,表面生出了淡淡的冰屑,霜痕。
  
      关于生之道则和陆钰真之间的事情,谢玄衣没有解释。
  
      如果换了其他人听这番话。
  
      便很难不把郑逢生的死,与谢真联系在一起。
  
      这实在很像是邪修会说的话。
  
      “恩公……”
  
      密云声音很轻地说道:“应该是希望老郑活下来的。”
  
      “是。”
  
      谢玄衣低声道:“只可惜,我没能救活他。”
  
      “以前师叔告诉我,人死如灯灭。”
  
      密云仰起头来,轻声说道:“以前我一直不太明白这个道理,明明灯吹灭了,还能再燃。可人死了,就不能复生了。后来我慢慢明白了,真正熄灭的灯,是无法再燃的,灯芯已经燃尽了。人死真的如灯灭,一片漆黑,无论如何想要让其重燃,都只是徒劳。”
  
      “你师叔说得没错。”
  
      谢玄衣平静道:“死过一次的人,最有感触。有些灯吹灭了还能再燃,因为并未燃尽。”
  
      “是。”
  
      密云轻轻道:“既然这世上所有的灯都会燃尽,那么死亡便也没那么值得恐惧,所有人都一样,终将迎接终点。”
  
      “……”
  
      邓白漪忍不住皱起眉头,这对话有些诡异。
  
      她不明白密云想说什么。
  
      明明谢真和密云都比自己年岁要小,可说的话,自己已经听不太懂了。
  
      “我想说……”
  
      “既然郑逢生的死,不是恩公亲手铸成,那么恩公便不必太过愧疚。”
  
      密云小心翼翼地安慰说道:“据我所知,生之道则,如今只有师叔祖一个人参悟成功。倘若恩公能够参悟‘生之道则’,那么说不定会是全天下第二个掌握这道道则之力的人物。这,真的很不容易。”
  
      谢玄衣和邓白漪不同。
  
      从一开始。
  
      他便听明白了密云的话意,这个小家伙觉醒了“因果道则”之后,心思便变得灵泛了许多。
  
      “你想告诉我,我不该停在这最后一步。”
  
      谢玄衣轻声笑了笑。
  
      密云没有接话,只是很伤心地说道:“恩公,如果有可能,我希望老郑能够活过来。只是……”
  
      只是后面的话,已经不用再说了。
  
      只是这世上没有如果。
  
      人死如灯灭。
  
      交谈间,轮椅已至后山,这里是他和褚果练剑的地方。
  
      遍地落叶。
  
      满山木桩。
  
      一片狼藉。
  
      “密云,你还是不了解我。”
  
      谢玄衣轻叹一声,道:“我停在这一步,并不是不愿破境。只是,我想以我的方式,破开这一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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