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邢捕头

2024-04-07 作者: 祭酒
第十章邢捕头    薄暮。
  
      城南昌丰坊。
  
      一条乌篷船轻轻飘飘靠岸。
  
      “邢老爷,到地儿啦。”
  
      “唔。”
  
      倚在船舱里打盹儿的邢捕头“吱”了一声,钻出乌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。
  
      这几日可把他累惨了。
  
      追缉凶徒和酒神祭,这辈子最麻烦的两件事儿愣是撞在了一起,把他忙得脚不沾地。这不,今天才被县官老爷们拎过去,布置了一通事,训了几顿话。
  
      眼下才给放归还家。
  
      可恶手下的小崽子们还不晓事,明明有机会推脱出去的糟心事,却为了些摸不着的银子,偏偏要攥在手里,一点也不体谅他老人家的辛苦。
  
      他摇头自嘲了句:“劳碌命啊。”
  
      丢给船家一个铜子,打起精神,凸肚挺胸,扶着刀柄,又恢复了潇水县总捕头的气派。
  
      他跳上岸边石阶,岸边的行人们立时上来见礼。
  
      遇到富贵的,他躬身还礼,热情寒暄。
  
      遇到贫寒的,他或是点头,或是“嗯”上一声,权当回应。
  
      遇到没脸皮的,他就大摇大摆走过去,白眼都吝惜递予一个。
  
      如此这般,分门别类,一一应付。
  
      沿途还顺手买了几个蒸饼、半只烧鸡。
  
      最后,脚步一转,钻进了街边的一条巷道里。
  
      ……
  
      潇水城中四处都开满了紫藤萝。
  
      而这条巷道里的开得格外繁盛,灿漫的紫色从两侧高高的坊墙上“流淌”下来,宛如两条花瀑。须臾间,便将小小巷子淹没。
  
      而时值傍晚。
  
      挂在西山上的残阳,将晚霞铺展开来,又为这晕人的紫里镀上耀目的红。
  
      于是,姹紫嫣红都汇作了一个颜色。
  
      而这花儿也被阳光熏烤了一个整天,香气愈加沁人心脾,让老邢满身的疲意都消去了许多。
  
      只是开得盛也不尽是好处。
  
      遮挡住前路不说,枝叶、花瓣都爱往衣脖子里钻,惹得过路人不胜其烦。
  
      “改天雇人铲去一些。”
  
      老邢一边嘀咕着,一边拨开花鬘,往里走了十来步,眼前便豁然开朗,到了一个小坝场,而坝场对面则是一间再熟悉不过的宅院。
  
      到家了!
  
      他整个身子不自觉就松垮了下来。
  
      “邢伯伯。”
  
      旁边冷不丁一句吓了他一大跳,赶紧扭头过去。
  
      只见着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,牵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,还背着个一两岁的奶娃子,原是邻居家的三姐弟。
  
      可不能在小孩儿面前坠了大人的面子。
  
      老邢赶紧又凸起肚子,挺起胸,板着脸,摆出长辈的威风,训斥道:
  
      “都这么晚了,们三个小娃娃怎么还在外头玩耍,遇到歹人怎么办?还不赶紧回家!”
  
      “晓得哩。”
  
      姐弟俩嘴上乖巧,是应了一声,可脚下像是生了根,半点没挪窝。
  
      老邢纳闷儿瞧过去,只见小姑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饼子,男娃子更直白,肚皮里咕噜噜叫唤了起来。
  
      老邢皱起眉头。
  
      “家请的那婆子今儿又没来?”
  
      “来了哩。”
  
      “煮了一大锅饭。”
  
      “她自个儿全吃了。”
  
      小姐弟一人一句,把事情理了个通透,又眼巴巴看向了老邢,弄得他怪不自在,冷掉的饼子好像也滚烫了起来,揣在手里拿不住,干脆塞给了小姐弟。
  
      “拿去填填肚子。”
  
      “哎。”
  
      小丫头甜甜地叫了一声。
  
      “谢谢邢伯伯。”
  
      便要遵循捕头的吩咐,回家关门分饼子去。
  
      可……
  
      “等着。”
  
      小姑娘抱着饼子怯生生转过来,眼睛里雾蒙蒙的,好似生怕邢伯伯把饼子又要回去。
  
      而老邢也不多话,三两步追上去,把手里烧鸡往她怀里一塞。
  
      “这也拿走。”
  
      小姐弟顿时笑开了怀,连那奶娃子也咿咿呀呀叫唤起来。
  
      “谢谢邢伯伯。”
  
      “谢个什么?”
  
      老邢吹胡子瞪眼。
  
      “要给钱的!”
  
      他掰着手指算到:
  
      “三个蒸饼合计九文,半只烧鸡作价四十,先赊着,回头让老爹补上。”
  
      “哎。”
  
      小姑娘脆生生应了一口,而后欢天喜地拉着老二,背着老幺,回屋分饼吃肉去了。
  
      老邢前一秒还板着个脸,等到小娃子们回屋锁上大门前,探出两个小脑袋齐齐又道了声:“谢谢邢伯伯”,他下一刻就再也绷不住,咧开了嘴,眉眼间都抖着笑意。
  
      可一扭头,瞧见自家的老妻就倚在门口,将刚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,此刻脸上冷飕飕的。
  
      他的心肝儿当即一颤,笑脸也变作了苦瓜脸,臊眉耷眼叫了声:
  
      “娘子。”
  
      赶忙上去摆手解释:
  
      “莫生气,我方才是借的,又不是送的。”
  
      “说什么呢?”
  
      老妻闻言就啐了他一口。
  
      “我岂是吝惜那几个铜子?”
  
      说着,拉着老邢进了家门,帮他解下腰刀、公服,一边忙活一边说道。
  
      “那三个小人儿也是怪可怜的,母亲早死,父亲又忙于养家糊口常不在家,请了个沾亲带故的婆子帮忙照料,谁想也是个不省心的。大家邻里邻居的,平日里多多帮衬也是应该。”
  
      “那还……”
  
      “我哪里是恼,我只是恼我自己。”
  
      老妻幽幽一叹。
  
      “平日里,虽然不说,但我怎会不知道,这人啊最喜欢小孩子,却偏偏娶了我这个肚子不争气的,别人这年纪都该抱上孙儿了,咱们却连一儿半女都没。”
  
      “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,还说这些作什么?”
  
      老邢握住妻子的手,劝慰道。
  
      “再说了,不是还有子瑜么?我可是把他当亲生的对待。”
  
      一说到自家侄儿,妻子就是一顿抱怨。
  
      “那臭小子进了衙门,就忘了家里。我可听妹妹抱怨好几次了,这臭小子几天来,连个影子都没看着。”
  
      老邢哈哈一笑。
  
      可不敢说是侄儿被人打断了牙齿,自己特意不让他回家的,赶紧转移了话题。
  
      “别的还好说,有我看顾着,出不了大问题。就是他那脾气还是莽撞了些,这几天又被那帮老油子撺唆着,处处与那几个揭榜的为难,要去争抢劳什子的功劳。”
  
      老邢越说越气,妻子抚着他的背脊,不咸不淡骂了一声。
  
      “财帛动人心么。”
  
      老两口平素里无话不谈,所以妻子对衙门里的一些龌龊也知之甚详,譬如这一百两银子的悬赏。
  
      不过她说的倒也不是自家侄儿薄子瑜。
  
      那孩子老两口从小看到大,固然有些年轻人常有的鲁莽与心高气傲,但本性不坏,断不会为了些赏银使阴私手段。
  
      她骂的是衙门里那些把自家侄儿当枪使的老油条。
  
      老邢也是点点头,却仍有余怒未消。
  
      “一个个也不掂量掂量,还不是咱们把事情办砸了,上头才开的悬赏?”
  
      妻子摇头笑道:
  
      “自己有没有能耐拿是一回事,让不让别人拿又是另外一回事儿。”
  
      说着,话锋一转。
  
      “也怪县老爷,有什么消息何必藏着掖着?若非如此,那凶徒指不定已然落网,也没这么多的麻烦事。”
  
      “上头的考量,下面的人如何清楚?”
  
      邢捕头叹了口气。
  
      “当差吃粮而已,尽力而为吧。”
  
      末了,两夫妻又说了一阵体己话,眼瞧着天色渐暗,大门那儿却响起敲门声。
  
      怪哉。
  
      都这时候了,怎么还有人上门拜访?
  
      歹!
  
      难不成又杀人啦?
  
      老天爷!昨个儿不是才死了一个么!
  
      老邢心头叫唤,却又不敢怠慢,赶紧小跑过去,打开了大门。
  
      欸?
  
      “玄霄道长?”
  
      …………
  
      片刻后。
  
      邢宅正堂。
  
      “如此说来,道长认为那凶手所杀之人,在被害之前都有暴食之症?”
  
      “没错。”
  
      对面的短发道人点头回应。
  
      “嗯。”
  
      邢捕头抚须长吟。
  
      他前一秒还在谈论这些“义士”,没成想人家下一秒就找上了门来,口口声声说自己找到了重要的线索。
  
      只不过……
  
      “玄霄道长破案心切,老夫也深有体会。”
  
      他呵呵一笑。
  
      “可这人偶尔胃口大开也只是寻常之事。譬如老夫,时常因公务耽搁了午饭,饿极了,晚上也能比平时多吃上几碗。”
  
      “依道长所言,老夫岂不早该死上好几遭?”
  
      捕头摇摇头,端起了茶杯,示意送客。
  
      但对面的道士却半点不为所动,反倒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。
  
      “十个饼子,三斤米饭,两斤猪肉,半只野兔和一只鸭子。”
  
      “这是?”
  
      “这是钱大志死前,一餐所用。”
  
      乖乖!
  
      邢捕头心里一盘算。
  
      寻常人这般吃法,恐怕早就腹裂而亡了。
  
      他又把茶杯放下,揪着胡子想了一阵,才迟疑说道:
  
      “可这吃多吃少毕竟是家私,便是一时填不满肠肚,未免流言蜚语,寻常人家恐怕也会忍耐隐瞒,不会透露与他人。”
  
      “瞒不住的。”
  
      道士早想过这个问题,他解释道。
  
      “譬如昨夜被杀的产妇,饿得狠了,甚至于吞吃了自己的孩子。此等行径,直如邪崇附身,闹得家宅不宁,哪里遮掩得住?”
  
      听到这话,捕头笑道:“道长说笑了,这清平世道,哪里来的邪崇?”
  
      清平世道?
  
      哪儿?
  
      道士听得一楞,脑子隐隐约约抓住点东西,可忽然混混沌沌的,又道不出来。
  
      只是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细节的时候,只当捕头职业性地粉饰太平,便放过不管了。
  
      思索间,耳边又听捕头说道:“诚如道长所言。”
  
      他已经被说动了七八分,可滑吏的性情使然,话语间仍有推诿。
  
      “可道长不晓得,这段时间咱们衙门里的兄弟是忙得抽不开身,白天要办案,晚上要轮番戍夜,再加上这两天就是‘酒神祭’,是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人使。”
  
      “要依道长的意思,非得发动人手,挨家挨户排查不可,如此其他的事情可就耽搁了。”
  
      “再说猜测毕竟只是猜测,又没个实在证据。我这里好说,就怕说不动县尊啊。”
  
      这就是道士不爱和官面上的人打交道的原因。
  
      可是他毕竟人生地不熟,要做这事儿,必须得有地头蛇配合。不找官府合作,难道去找地痞流氓?
  
      他默默腹诽了几句,还是提醒道:
  
      “捕头莫非忘了冯翀?”
  
      “冯道人?”
  
      邢捕头先是一愣,忽的一拍大腿肉。
  
      “那个乞丐!”
  
      他“腾”地一下站了起来,绕着厅堂走了几圈,最后还是面露苦涩。
  
      “可这人手……”
  
      “无妨。”
  
      “捕头只管找到那名乞儿即可,剩下的事……”
  
      道人笑道。
  
      “贫道一人足矣。”
  
  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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